岛依旧是岛。
但之前那些葱绿的灌木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乎乎的岩石和焦黄的土地。偶尔能看到一层浅白,是薄霜,在背阴处莹莹发亮。
段思成这才觉得有些冷。
他慢慢站起来,感觉一股风从前胸透过后背,整个人薄的像张纸。环顾四周,找不到黑山。
肯定找不到,这里已经不是刚才的地方了。段思成想。但他不明白,明明是原路返回,怎么出来后换了个地方?
他看了看老瞎。老瞎脸上同样带着迷惑,但他的迷惑却更加具体。老瞎走到一块一人高的岩石前。岩石呈椭圆形,通体青灰,背面结着一层白霜。
“像个茄子。”段思成看着那块石头,“别告诉我,这也是你亲手搬来的。”
老瞎没理他,拍了拍岩石,就像在和一位老伙计打招呼。白霜沾在手上,老瞎搓了搓转过身。
“还是这座岛。或者说,也是岛的一部分。”
“为什么?”段思成问。
“我不知道。”老瞎摇摇头。他朝远方看了一眼,应该是海面的地方全是雾,根本看不见海水。
段思成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还发现骨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那里,正趴在海岸线上往下看。
“趴着干什么?”段思成走过去。
山洞口距离海岸并不远,但和之前的海岛不同,完全没有沙滩,完全是裸露的岩石构成,高低不平,有点咯脚。
段思成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岸边,这才明白骨头为什么是这个姿势。
——下面是空的!
从岸边往下看,赫然是一片空茫。无垠的高度令段思成一阵眩晕,两腿有些发软。并不强烈的冷风此刻仿佛一双双充满恶意的手掌,要将他推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段思成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四下看,终于明白笼罩在岸边的根本不是雾,是云!这片岛,就飘在云海之中!根本是一座天空之岛!
段思成用力搓了搓脸颊。睁眼看去,一切如故。恐怖的高度分割着世界,似乎脚下的地面都不真实起来。
“能……给个解释吗?”段思成的声音说。
老瞎走到岸边。他站得如此靠前,似乎微微一晃就会跌下去。沉默片刻,他转身问:“你觉得我能解释什么?”
“为什么一会儿在地下,一会儿又上了天?”段思成说,“我能看出来,你也不知道。但我能肯定,这座岛一定发生过什么——三十年前!”
老瞎似乎陷入了回忆。过了片刻,他摇摇头:“三十年前……是发生了一些事。但你真的想知道?”
“我不能知道?”
“怕你吓得尿裤子。”
段思成笑了,却没有丝毫温度。他走到岛屿边缘,无垠的高度扑面而来。段思成就这么看着,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
他甚至走得比老瞎还要靠前,多半个脚掌悬空,只靠脚跟支撑身体。老瞎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也许我看上去真的很胆小。但现在……”段思成朝下俯视。云层稀疏了一些,隐约能看到一丝湛蓝的海面。
一千丈?或者更高。反正段思成知道,这个高度掉进水里,铁板也要摔成麻花。但奇怪的是,他真的不害怕。若说一开始在鼓足勇气硬撑,现在甚至有点乐在其中了。一种奇异的兴奋在大脑中跳跃。
“……我真的不怕。”段思成摊手,“说吧。”
老瞎点点头:“我们来这边。”
他走向岛屿中央的那块茄子状石头。段思成也跟着过去,顺便将摊在地上的骨头拉走。他能感受到,骨头的双腿都是软的。
“你居然是个瞭望手。”段思成叹气。
“桅杆又没这么高!”骨头缓过气来,抗议:“我只是个瞭望手!还有,你得赔偿我的宝贝!”
骨头终于想起了那个黄金头骨。
“安静一会儿,我们说点正事儿。”段思成拍拍他,转向老瞎:“说吧。”
“那我就说说当年那件事。”老瞎背靠石头,盘坐在地上。习惯性的用衣襟擦拭那口长刀,“当时我们正要回港,然后遇到了奇怪的事情。就是我们之前经历过的,应该不用再说第二遍。”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发现了这座岛。不,不应该说发现……”老瞎斟酌了一下,说:“这座岛本来就是我们的。我也和你说过,我们把很多宝贝都藏在这里。我们是发现,这座岛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
“岛移动了?”段思成愕然。
“对啊。我们进了一个奇怪的海域,然后在里面发现了我们的岛。还有比这更怪的事情吗?”老瞎摇摇头,“当时你爷爷说,不管是谁干的,无论是恶意还是开个玩笑,都应该乱刀砍死。”
“谁干的?”
“一条龙。”
“龙?”段思成震惊。
“对。就是你说过的,那种无比强大,天生就能排山倒海的龙。”老瞎用手弯了弯长刀,刀身抖动起来,发出一声长吟。
——就像传说中龙的声音。
“然后呢?”
“当然是乱刀砍死。你爷爷说过了。”
“你们……去砍一条龙?龙!”段思成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大叫起来:“你们……简直说疯了!”
“没你想得那么厉害。龙比传说中差远了,差得很远……”老瞎仰着脸,似乎在回忆当年的那场战斗。
“那么……你们把它砍死了?”
“没有。”老瞎摇头,突然咧嘴笑了。他指了指自己那只受伤的眼睛说:“你瞧,这是龙爪留下的。”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是一场白刃战,然后你杀死了对手!”
“所以你知道,这次才是真话。”
段思成呆了呆,吐气说:“好吧,看来真没有传说得那么可怕。我以为,你脑袋会被一爪子抓碎。”
“就差一点。”老瞎说,“只是扫了一下,就丢了一只眼睛。但龙……怎么说呢,也许和你想象的不同。”
“排山倒海?”
“不光指这个。我是说,也许你只把龙当做野兽,就像当初我们以为的那样——但并不是。”老瞎说,“事实上,那条龙很聪明。比我们都聪明。”
“所以它……不,按你的说法应该说他——他赢了?”
“他赢了。”老瞎叹了口气,“很多人都不清楚,不败的海盗王为什么销声匿迹。传说我们遇到了天灾,遇到了巨大的海怪——好吧,这个有点接近。但现在你明白了,我们输给了那条龙。”
“我爷爷死了?那时候?”
“他死了。”老瞎怔忡片刻,然后说:“但他给了那条龙一下狠的,那一刀插得真深……等等,你为什么看上去很平静?”
“我该什么样?”段思成愣了一下,皱眉说:“义愤填膺的要去找那条龙报仇?对,按理说是这样,但这些距离我太远了,感觉像听一个传说。我没见过我爷爷,很难有感同身受的情绪。而且……”
“什么?”
“他算是死得其所吧,我爷爷?”段思成问。
“他是这么说。”老瞎点点头,“他觉得,作为一个海盗王,和巨龙搏斗而死,是最好的结局。所以他的故事结束了,但我们还活着。”
“你想怎么样?”段思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问过我这把刀的名字。”老瞎拿出一个油脂包,细细的给长刀涂上一层油,算是保养完毕。他收起刀说:“现在可以告诉你,它的名字叫斩龙。”
——段思成盯着那把刀,很久没说话。
“我以为你会很惊讶。”老瞎看着他。
“其实我猜到了,从你讲到那条龙开始。”段思成吸了口气,“这可真疯狂,你居然打算屠龙。你找我父亲出海,就是为了这个?你算计了多久,三十年?”
“已经够久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人族的寿命太短暂了。”老瞎站起身,“我必须找到那条龙,这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的。”
“其实你是在自杀。”段思成突然说,“我敢打赌,你早就不想活了。”
“哈?我?”老瞎笑了。
“不是吗?”段思成盯着他,“海盗王的精锐都做不成的事情,你一个人怎么做?除了寻死,我找不到别的理由。也许你对当初很不满,没有得到和我爷爷一样的结局,没有成为传奇里的人物——所以你想再来一次?”
“龙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而且它当初受了伤,很重的伤。”老瞎提着刀,向前走去,突然又停下来问:“真的不参与?”
段思成摇摇头。
“也许你并不胆小,但是……”老瞎凝视他片刻,却把后半句咽下去。他钻进了那个山洞,身影被黑暗吞没了。
段思成一动不动,任凭老瞎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骨头怯生生地问:“头儿,咱们怎么办?”
“你没走?”段思成诧异地看着骨头。
“跟他走?我又没疯……”骨头嘟囔。
段思成点点头。他走到这片岛屿的另一端。同样是山峰的一侧,同样有一片平滑如镜的断崖。
白云轻柔的拍击着崖面,旋生旋散。但崖面是如此光洁,就像当初的海浪一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便是半点冷霜也未曾沾染。
段思成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