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二五从家里出发之事,同一片天空,同一个黄昏下,织田瞬也从新人类医院里走出来。
不,应该说是被轰出来。
被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很年轻的白衣天使轰了出来。
还是被盯着屁股一脚一脚地踹出来的。
“喂喂,希娜,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偷偷溜进……别踢了啊!”胡子拉碴,光是看着就像是个过着失败人生的废物一样的织田瞬也忍不住吼了出来,他沧桑沉厚的嗓音怎么却怎么也听不出男人该有的威严。
踢他的白衣天使眨了眨湛蓝的眼睛,把同样是湛蓝色的头发拨到耳后,像是天空漂流的清风。
但是白衣天使的脸色实在不如清风那么柔和,反而带着股无奈的苦恼,掐着腰又踢了织田瞬也一脚。
“你这个家伙,就算想见自己的女儿,也得按程序来啊!难道偷偷摸摸做事这么爽吗?”她想起来什么似得噘着嘴向上方吐了一口气,一脸犯了毒瘾又找不到毒品的模样挠着头发。
“最近怎么了?我难道惹到衰神了吗?去酒吧喝点酒却被一个女人偷偷摸了屁股,我心情还没好转呢,你这混蛋又偷偷去那里,我是不是应该找个强壮的爷们让他摸摸你的屁股?”
织田瞬也心虚地露出讨好般的笑容。
“我不是想我的女儿了么。”
“你才多久没见呐!”
“喂喂,希娜,你好歹也是新人类保卫组的成员,对待同组织的我就不能客气一点吗?不要穿着白大褂跟个泼妇一样骂街好吗?”
她就是新人类保卫组最后一个成员,希娜。
“你如果不想挨骂,行啊,让我心情好一点,把鲁莽和杨天笑凑在一块搞基的证据给我就好了。”
织田瞬也一脸的苦闷。
“他们都是正常男人。”
希娜一脸的坚决。
“他们是瞒不过我的!如果不是你有个女儿,我都怀疑你跟他们3P了!”
“大叔我啊,真没有这种癖好。”织田瞬也相当认真地回答,但是他的脸上却写满了绝望。
关于性取向的问题他几乎每次见到希娜都得被迫回答一次,可是每一次都不能把这个腐烂的女人纠正过来。话说回来到底是哪个女人摸了她的屁股?为什么不把她搞上床,让她尝尝被同性猥亵的滋味儿呢?
“你每次都会作这么软弱无力的回答,不觉得很无趣么?”
“我倒是认识一个更无趣的人……”想到了某人,织田瞬也真心的觉得跟他比起无聊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过他现在没心情说这个,他正在被拒绝探望自己的女儿。
他唯一的亲人。
“我倒不是不想按程序走,但是我只是想见见自己的女儿而已,希娜,我必须要被两个端枪的刑警跟着,连说悄悄话都不行,这样对大叔我啊,不是太残忍了吗?”
再次说到织田瞬也的女儿,希娜躁动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一些。
“瞬也,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要知道你的女儿在十八层地狱,而且,就算你见到她,她也看不到你,这么折磨自己有用吗?”
新人类医院,地下十八层的“太平间”,那里被称作十八层地狱,是专门放置新人类的“尸体”的。
织田瞬也的女儿就在那里。
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成为新人类,但并不是每一个能成为新人类的人都能成功成为新人类。在普通人觉醒成新人类的过程中,有那么一部分人经历着失败,就此长眠不醒,成为没有意识,只有生命体征的活死人。
他们都会被送进十八层地狱。
“有用。”织田瞬也回答道。
他必须要随时提醒自己,他的女儿是新人类,还是觉醒失败的新人类。他为此会受折磨,但也会得到心灵的安慰。
“真是无药可救了,瞬也。”希娜从兜里掏出俩石球,捏在手里转着:“与其现在要看你的女儿,按照往年的惯例,你今天不是应该去扫墓的吗?”
嗯,他应该去扫墓的。
每年的二月五日,他都要去新人类墓地扫墓。
但不是去祭奠他的亲人。
织田瞬也就在医院的大门口盘腿坐下,捏着满是胡渣的下巴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
“大叔我啊,还是先去扫墓吧。”
“等一下。”希娜说着,快步回到医院,过了一会儿拿了几束鲜花走了回来。
“这是病人家属送来的,你拿去吧,顺便,帮我送上一份祝福。”
“祝福?”
“祝福他们在地狱里有享之不尽的男人……OH,My god,想想就让人兴奋呢。”
织田瞬也颤抖着手接过鲜花。
这种祝福,实际上是诅咒吧?
他决定过滤掉希娜的祝福,把这些鲜花占为己有。
“大叔我啊……”
“你就不要自称大叔了,跟新人类学园那个老头比起来,你很年轻呢。”
“年轻么?”他忽然回忆起年轻时候的事,却不是美好的事。
而他不再年轻之后,就要为年轻时做下的事而后悔终生。
“哦,对了,新人类保卫组又有新成员了。”
希娜瞪大了眼睛。
“哦?第六个成员?是男人么?我们要不要喝点酒庆祝一下?”
织田瞬也挠了挠脸。
“是男人,不过性取向也没有问题……大概吧?你不会喜欢他的……大概吧?算了,我还是去扫墓吧。”
他有些迷茫地转过身,带着孤独的背影离开了新人类医院。
希娜一直看着他消失。
“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难道年纪越大,越知道什么叫罪孽深重吗?”
织田瞬也坐轻轨来到新人类墓地,在进入墓园之前,他本想去吹吹海风冷静一下,但是眼见着天快黑了,他就省略了这一步骤,走进墓园,来到一座墓碑之前,在墓碑上放下一束鲜花。
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是友男启武。
“大叔我啊,又来看你们了,我可爱的冤死鬼们。”
他不是织田瞬也的亲人,也不是朋友,更不是什么猥琐的同好者,他只是见过他而已……或许不能说而已,他见过他,在瞄准镜里,然后他杀害了他。
他来祭奠死于他狙击枪下的新人类。
十二年前死于战争的新人类,被当做英雄,尸体运送到超自然都市,在这里埋葬。
而来祭奠新人类英雄的他,觉得自己实在像个小丑。
他年轻时也曾幻想过英雄来着。奔赴战场,英勇杀敌的英雄。
但他杀死的是一群反抗自己的命运的人。
“你大概连我的长相都不知道吧,就算是死不瞑目化作孤魂野鬼回到人间来寻仇,你找的又是谁呢?”
他自言自语着拍了拍墓碑,像是拍着死者的肩膀。
在镇压新人类暴动的战争中,他一共杀死过二十三名新人类,他曾以为自己是英雄,但是当他深切地了解所谓英雄之时,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了。
连扣动扳机都做不到的废物。
他又走到另一座紧挨着的墓碑前,放了一束鲜花。
“其实啊,你们是不是也希望和平?才发起战争?”
普通人和新人类都希望和平,为什么却总是互相伤害呢?
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迷茫着,战争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用漫长的时间得到的答案也仅仅是,战争是毫无意义的互相杀害。
然而可笑的是,很多事情只能用战争来解决。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如果没有新人类独立运动的话,新人类们恐怕还在世界政府的隐藏和控制下,被不明真相的人们当做异种魔鬼们厌恶着,又被残忍地研究吧。
他们用残酷的手段反抗命运,而织田瞬也,他加入了压迫者的阵营。
虽然已经过去了,可他依旧深感罪孽深重。
“我没见过你,你当时活跃在战争的最前线,杀害了我的几十名战友负伤了,在那个夜晚,你起床撒尿的时候,我把子弹射进了你的心脏,我只见过你的发型。”
他提醒着自己杀害过毫无过节的人。
又走到一座墓碑前。
“你应该是个好人,你是新人类阵营的医生,而且也是新人类。”
他提醒着自己杀害过治病救人的人。
“你们阴魂不散,但是找不着我,所以你们报应在我女儿的身上,可恶的是我却很同情你们。”
他甚至不知道,他对遭到迫害的新人类的同情是出于真正的同情,还是因为他的女儿,以新人类之身和一个思想停止的大脑教会他的,自私的同情。
这更让他觉得罪孽深重。
可是作为一名战士,是否有选择立场的权力?一个普通人为新人类而战,或者一个新人类为普通人而战?
他曾经也有选择的权力。
但是那时他还不知道,或者说无法理解,突然出现的新人类,那些拥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超自然能力的新人类,也是人类。
被蒙蔽者所做的选择,是否可以称之为有罪呢?
他只知道自己有罪,被蒙蔽也是罪孽。可是他从没想过,被蒙蔽者的罪孽,不在被蒙蔽者的身上。
这是个可爱的世界,也是个残酷的世界。
他现在有选择的权力了,而他选择,守护这个又残酷又可爱的世界,他选择为新人类而战,为和平而战!
而战争本身就是罪孽,互相伤害也是,无论伤害谁,无论为谁而战,他都在作孽。
但也是赎罪。
“大叔我啊,就算下地狱也不会忘记你们的。”
他还在罪孽深重的路上走着,走着走着就遇见了插队的齐二五。